「罔两问景·先秦篇」首序·别看了序没有素
春分后十五日,斗指乙,则清明风至。
万物生长此时,皆清洁而明净,故谓之清明。
一页纸薄,经数月雨打风吹,自云岚峰顶摇摇飘坠。渰水没进口鼻,沾湿衣襟。一路枝缠树蔓,磕磕绊绊。
一程衣沉,意也沉。
然时雨纷纷,无停意。终落拓两国交界处,穷山恶水,好不狼狈。
一页书扶住一棵枯木,定定站住。
「乱。」很乱,天旋地转。
一路奔波,若不是精疲力竭,也不会思绪不清,更不会慌不择路跑这地界来。
身后没有追兵,一直没有。显然一页书很清楚。所以他才疑惑,自己为何要逃。
黑云又压下来些,赶路人却已无暇顾及。
「为什么没死?我为什么…没死?」忙乱中,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头脑中叫嚣着。
一页书摇摇头,试图将眼前的雨水甩掉。他知道这有些徒劳,毕竟这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。
着实恼人。
心说这雨若是再多下些时候,多半…会致命吧。莫要忘了,穷山恶水啊。
定了定神,一页书继续赶路。
「似这般‘皆清洁而明净’?」身后,踏过的路皆隐入雨阵,心中郁积的烦闷比足下溅起的泥水更加泥泞。
“讽刺啊。”他道出这亡命途上的第一句话。
一声轻笑,说不出的苦涩。
雨停了。
一页书抬起头。见云尽,风清,晓山青。
「原来尚在晨间。」
心下莫名一阵虚寒。他满心以为此时已是日暮,正好与他此刻心绪相称——晦暗不明中强抑着焦躁不安。却也不知翻腾着什么。
也许只是心跳而已。
如果天色如刚才那般继续阴沉下去,指不定会出什么事。就一页书现在的状态,一片乌云都能让他萌生危险的念头。所谓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。不知为何,这几月来他愈来愈易怒,也许是毫无缘由地逃窜太久,也许是这一路本身过于坎坷。
又或者…罢了。
「若真死在这荒山野岭,就此形散于天地间,那可真……」一页书无谓地摇摇头,自觉这想法颇具道家辞色。
「明明是个法……」
“咝…”一页书咬了咬牙,忽然的头痛惊带起一身寒毛,他不由倾了倾身,抵住太阳穴揉了揉。
“变法家。”
这是他该记起,也是他不该想的。他落得如此境地,正因这三字。
一页书靠上一旁的杂木,待这龟裂般的疼痛过去。不想只多缓了一会儿,双腿一软身体便脱了力,整个人直往下栽。
「恨不能渡尽…」
“左庶长?”忽有人唤道。
他能感到自己被人撑住,却听不清那人在说些什么。一页书勉强睁眼,无力分辨面容,只看得清来人一头黑发间,并了几缕排列齐整的异色。黑侧并赤,内白外红。好不奇特。
一页书微微张口,却什么也没说。
混沌中他只意识到一件事,来人似乎并无敌意。
于是,他沉沉昏了过去。
「 ‘ 变法大成不是归摒,是送命。’」脑中有个声音,在轰鸣。
“左庶长?”
待那轰鸣声渐淡,一页书闻声望去,见适才忽然出现的人正立在一旁。是个青年。
“左庶长醒了啊。”
一页书应了一声。细细打量,觉这人似有些面熟,再一想,却又将这熟悉感归功于他的服饰。
「秦国人。」他想着,闭了会儿眼。
“离秦…好些年了吧。”一页书淡淡道。似吟似问。先前闻青年唤“左庶长”,一页书便知此人定是驻留他国多年不返。其中缘由,无非变法五年后,承秦王厚爱,也亏他数次敬谢不敏,世人当称一声“关内侯”。
「关内侯……呵,最后不也挫骨扬灰。」一页书冷冷一笑。初展的眉目又阴沉了下来。
「他怎明知故问…」青年略一迟疑:“啊,回左庶长,秦使刀无极,驻韩五年。”
“嗯。”一页书点点头,似尚有犹疑。
“本应于两年前归秦,却不想途中…遭寒铓截杀。”刀无极抬起头,试探道。
“寒…铓。”一页书心下一凛,不觉自己声调都变了。恍惚间似乎忆起了什么……那是什么?好像是一句话,一句…判词。
「 ‘呈尸北门,车裂于市。’」是的。生生一句判词。
思绪间,眼前涌现一片光,来不及眨眼躲避,就这么被夺目而去。脑中嗡的一声,眼前什么都看不清。
「这光明与黑暗无异。」
眼前的一切没有轮廓,或者,是失了轮廓。一页书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骤然吞没,最后只剩两个字——
「寒铓。」
“你…你知道寒铓?!”刀无极这一时激动也好不到哪去,至少他连身份都忘了。
“自然……”一页书应了一声,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。他眨了眨眼,仍是恍惚。那些东西他见过,他亲历过。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。
「寒铓…是何。」
“你怎么…活下来的?”
“我…我不知道。”一页书感觉头似乎又痛了起来,“倒是你,为何…也遭寒铓截杀?”
“左庶长既然说‘也’,想必不用问了。”
“不…我现在,很乱,我……”
“ ‘不记得了’?”
“不记得了。”他不得不承认。
这言语间的战局轻易逆转,一页书节节败退。但至少他确定了一件事,这个刀无极知道的不少。
「寒铓,究竟是何。」
刀无极点点头。
一页书哼笑一声,自觉荒唐。
他有些疑惑,疑惑于脑中时常闪现的陌生情境。他行事一向果决明快,自然无所畏惧。可那些碎片般的东西总无可置疑的端在那儿,却无丝毫合乎逻辑的证据能证明它们的存在——除了一页书自身那明白无误的感受。
「所谓似曾相识。」
刀无极只静静待在一旁。同是死过一次的人,该有什么反应他自然知道。总得给当事人些时间缓缓。
一页书看了他一眼,几乎有些…感激。
那些“陌生”的东西似乎有着莫名的吸引力,几次三番叨扰,让一页书本就混乱的思维越发混沌。这一切使他痛苦不堪、好奇不已,却唯独没有恐惧。纵是如何如何使得,却也终使得他下定决心——「我要设法让它重现。」
“现下,”一页书摁摁眉心当下挑明,“正是阁下的时机。”所谓时机,无非布局设陷之大好时机。尽管此刻脑海中的记忆只能以碎片化的形式呈现,但他毕竟还是一页书。虽不完整,但一页书就是一页书。
故言下之意,无非一句“要瞒便瞒”。
刀无极摇摇头。
“左庶长可信我?”他问。
一页书没有回答。
“……”
“阁下何往?”却听一页书忽又问道。
“在下归秦。”刀无极叹了口气,实在不知说什么好。“左庶长,五年前是君上和左庶长派刀某去的韩国。想来遭此一劫,您多半不记得。”
除了默认,一页书似乎没什么好说的。
“五年,该查的自是查了,不该查的倒也知道了不少。哪曾想你我都……呵…这真是,天意作弄。我总在想这都五年了,还该不该回能不能回。那个秦国还是那个秦国吗?是啊,回去至多无非一死,可恨还有人信吗。总而言之,左庶长,事有益长国力,亦有于秦不利。”
“ ‘于秦不利’。”一页书沉吟。
觉察一页书似乎别有用意,刀无极皱了皱眉。
“左庶长…可是有弦外之音。”
“无。”一页书起身,向前几步,背对刀无极。
山色清明,让人很难想象不久前那场大雨。
“何况要说有‘弦外之音’,怕也是发于别律吧。”
“左庶长何意?”
“别无他意。”一页书一字一顿。
气氛有些凝重。
“左庶长…必是怀疑刀某有意加害秦国。”
“离秦多年又忽而现身,是否别有用心,不得不察啊。”他说得云淡风轻。
“在理。”刀无极点点头。
临近中午,空气燥热起来。
“难不成左庶长不怕刀某…杀人灭口?”
一页书看过去,偏头笑笑。
刀无极没有看他,兀自取下佩刀。双眉紧锁。
却听他终于沉沉叹了口气,舒了眉将刀递向一页书。再开口,竟已满是决绝:“被寒铓盯上…刀某三年前便是大秦的亡魂。想往日踉跄于生死与黑白夹缝间,日不能行,夜不能寐……哈。留在这世间,着实厌了。”他顿了顿,“若左庶长信不过也无妨,还请您亲自动手一除‘隐患’,刀无极这‘亡魂’,也好讨个名副其实啊。”
一页书细细摩挲那把利器,默不作声。
“只尚有事需得向您禀报,多年来所探得种种皆有迹可循。左庶长不记得也无妨,消识得些许,便可抽丝剥茧。佐以几句密语些个信物,旦可知晓全盘。恳请左庶长待我说完,为大秦尽最…”
说话间,刀尖已送进齿间,稳稳横在舌头上方。不得动弹。
刀无极一愣,随即又平静下来,眼中尽是释然:“左庶长切切记得到兰陵一探。”他依旧说着,也不顾唇舌被划得目不忍视。
那血顺着嘴角滑入脖颈,浸入黑色衣袍,隐没其中。
“你们这些狼骨头真是……一个比一个犟。”话音刚落,利刃已收。
“左……”刀无极皱眉。
“ ‘左庶长’,是吧。很久没听人这么叫了,竟有些怀念…”一页书笑笑,“大秦…变法后便迁都了,都城现在咸阳。你多年未归,我且说明近下局势,你此番前后也可少些波折。唯一不巧,我已非秦境中人,难出史令护你周全。”
“我…”
“明明武艺高强,却始终收敛…内里眉宇间皆隐着锋芒,俨然一派宗师之象。如此,竟只备一平凡铁器?刀于刀者,重乎过命。虽有草叶皆兵之说,可恕我直言阁下尚无此力,嗯?明明不惧死,却失了佩刀。”
“……”
“呵,这算是破绽吗?罢,能脱于寒铓的绞杀代价着实…不堪想象。况仅此决心,天下人难有。忠义如阁下,实在大秦之幸。然如你说言,你我,都已是大秦的亡魂了。”
一页书徒手拭净刀身,递了回去。
刀无极愣愣接过。
起风了。
“我不问你怎么认出我,不问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,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会成现在这样。”
“好。”
“刀无极!”一页书忽而厉声唤到。
“左庶长。”他躬身一揖,将那把刀嵌进回潮的枯枝败叶间。
“你问我信你否,那我也问问,我可,信你否?”
刀无极不答,问: “左庶长自身,信我否?”
“我信你。”他笑着顿了顿,再问曰,“阁下何人,何往?”
“秦使刀无极,归秦。”
“五年前,何人所派?”
“君上、左庶长。”
“好。我信。我信阁下。”
刀无极看了看天,又看了看刀。竟也笑了。“左…不,您怎如此待我。”他偏过头,避进树影,“刀某受之不起啊。”
“为国忍辱负重,屡次只身犯险,不惜夙兴夜寐,又历百转千回。先生,当之无愧。”一页书掷袖一揖,起身将手中那片惨淡的红郑重印在刀无极胸前,转身行去。
刀无极怔在原地,一时内心狂跳,眼前昏黑。
竟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为何离秦?!”他唐突问到。
一页书停步,笑曰:“罔两问景。”
“依凭为何?”
“丹心犹是。”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