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代寒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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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罔问·先秦篇」章四·杳冥冥兮羌昼晦

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
——《九歌·山鬼》

﹉﹉﹉﹉

  “适才观剑上玉佩不是寻常之物,那孩子是…?”
  “傲笑红尘。”少艾点点头,“就之前,齐国传得沸沸扬扬那事儿就是他干的。”
  “何事?”一页书有些疑惑。
  “瞧我这说得…都忘了你许久不闻消息。”
  “还请药师说明。”

  “呼呼…”慕少艾掌过竹烟管云了一口,将那烟混在兴叹中一并吐了出来。“前些日子…莫约三月前吧,齐鲁两国议和,共举盟誓之仪。齐鲁两公立于盟坛之上,礼行的那叫个……一国之尊啊。”
  “然?”
  “这不正上香捧盂,准备歃盟着呢,天知道傲笑那小子从哪儿窜出来的,刷地飞到坛上,亮出匕首就往齐公身上扑…就他把齐公往边上一摁,逼到人家脖颈上…电光火石的,众人皆惊不敢妄动。”
  “此人究竟,如何全身而退…”
  “齐公到底齐公。问他作甚,那小子倒好,反问一句‘齐国不义,逼鲁割地,欺人太甚’,罢了还不忘添上句‘齐公说当如何?’齐公自然答应还地。待他话音刚落,傲笑便将匕首一扔恭敬下坛,站立列中而面色不改。”

  “后生可畏。”

  “齐公素有称霸诸侯之心,为取信于天下,不得不忍痛还地。是说这鱼死网破的架势,没想到结果竟是兵不血刃的结果……只单匕寸言,便索国土。”

  “奋三尺剑,一军不能当。”一页书赞道。

  “之后为避风头,傲笑红尘跟着一队墨者四处奔走…或者说,逃跑。”
  “傲笑红尘该是鲁国名士,为何…”
  “额,这个,”少艾顿了顿,“他是齐国人。齐国太子。”
  “这……”
  “是吧。是该沸沸扬扬。”
  “是当如此。”一页书点点头。

  “而今礼崩乐坏,诸侯各自为战,列国伐交频频。这么个人要是当了齐王,往后怕是…难啊。”

  一页书不语。若有所思。

  “不过…奉行中庸之道,择善固执也未尝不善,毕竟路还长嘛。”少艾笑笑。

  “但求造化从轻发落。”

  “喂认真了啊……也是在说自己吧。”

  梵天确是认真了。至于这话是说谁,恐怕没人知道。

  间暂默。

  “你刚才说‘一队墨者’,嗯?”
  “呵……果然梵天,”少艾俯身拨弄矮架上的甘草,“三五寻常弟子罢…由一老者领着。”
  “老者可是姓屈?”
  “你…”慕少艾手上一滞,蹙眉。
  “傲笑红尘,”一页书笑笑,“可是帮这位老者取药?”
  “噫!”少艾停手,侧目。
  “胡乱猜测罢。”

  素还真先前曾提到一位长于机关的屈伯伯。即便单凭那块透镜也能看出,这墨家屈伯的能为,定是出于其类拔乎其萃。而傲笑那小子年轻气盛,想来也用不着服什么药,大抵是个跑腿的。至于用来确定推论的药方……胡乱猜测?嗯,胡乱猜测。

  所以说这位屈伯定是在附近了。

  一页书竟无端郁郁。

  不。有端。
  若是素还真跟墨者一行就这么走了,往后天南海北,大抵再难相见。他与素还真相遇多久,一月?尚不足罢。在意至此却是为何?父兄仁爱吧,是父兄仁爱吧。且当是父兄仁爱吧……自欺不能。
  扪心再问。
  他与“素还真”相识多久,一世?远不止罢。纷纷世事纷纷世事……于昨日苦集灭道,问心无愧;于今朝四方边境,问心无愧;于昨日清香白莲,百世经纶问心无……

  问心无愧…

  无愧

  吗。

  “行了我看不透你。说说,你这个大忙人不好好退隐跑来这儿做什么,难不成…往后住这儿?”
  “退隐?”一页书不明。
  “啊?你看你这一没死二没残的肯定是秦王法外开……”慕少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急忙停住,“我这…抱歉…”
  一页书摇摇头。无妨。

  法不阿贵,绳不挠曲。
  法之所加,智者弗能辞,勇者弗敢争。

  刑过不避大臣,赏善不遗匹夫。

  少艾怎么可能不知道呢。

  “我还以为秦王找了个人替…算了算了,你怎么活下来的?”
  一页书默然。刀无极问过他同样的问题,谁能告诉他这该怎么答。寒铓盯上是必死无疑,而秦王那边却是…触法该死?

  “不知梵天…犯了什么法?”一页书这话倒像是在问别人家的事。
  “……”慕少艾莫名烦躁,有如芒刺在背,踌躇半天总还是说了,只是,语调沉了下来:“先生…先是构陷族士,又是勾结谋逆,再是出逃封地,而后举兵以抗王军……”
  一页书默然。这是死罪。

  “我不信,”慕少艾撮了几粒药材朝门口扔去,“一页书,我不信。你说谁人不知秦王素有禅位之心?你若想当这秦王,又何消什么政改兵变,只消你随…”慕少艾忽然噤住,他这番话讲了太多不该讲的东西。尽管人人心知肚明。“我只是知道,梵天不会那么……蠢。”最后这个字可以说是吐的是咬牙切齿了。

  “行啦,他没反。”屋里悠悠地飘出一句话,声音里透着不耐与一丝…笑意?
  “阁下何人?还请当面说话。”一页书伸颈望去,却不见什么人。

  “ ‘何人’?关内侯您可以啊,我都给忘了。”里屋的人哭笑不得。
  “别理他,病人一个。在我这儿瘫好久了,唯独养好了一张嘴。”
  “慕少艾你——”
  “行了,剑子你别出来梵天你也别进去了,怎么说也是俩伤患,一个下不了地,一个想不起人,衣冠不整思绪混沌的,非礼之道也……”
  “慕少艾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…那个什么。”剑子把尾音强压了下去。

  “剑子……可是剑子仙迹?秦大夫剑子仙迹。”一页书破天荒地认出个人。
  “……”
  “……”

  “我只是,看到了市上的檄文。”

  里外安静良久。少艾咳嗽一声说了句“剑子你火了”,里屋复又传来一声干笑。

  “先前药师提到梵天去向,梵天确实要在兰陵待一段时间,将该办的事办了,再把以前的事情好好想一想。”
  “哎呀呀,现在药师我可搞清楚了……嗯,我们这儿有个死罪的关内侯跟一个出逃的郎中令,居然都全胳膊全脑袋的到了兰陵?刚好这人我都认识。你们也都有事儿要办……”
  “得了得了药师你别推什么理了,我是秦王直接派…嗯你懂。”
  “是啦……”少艾又看眼一页书。这个人一没必要二没动机三没印象,如此反秦?痴人说梦。

  大事儿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。

  只有一页书心里一沉。
  如果他先前真反了秦,此番那刀无极回去…秦廷岂不又要因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?然若这是他与秦王的合计,刀者归秦便成了顺水推舟。他一页书还活着,便是因为事情进展顺利。
  只是这戏演得也太过逼真。
  竟不惜用驱逐亲信与能臣一死,来瞒过秦廷瞒过天下甚至瞒过能臣——布局者——自身。一来竟弄了个明火执械、朝纲动荡、身败名裂、五马分尸、死而复生,心绪混沌而神魂摇荡?!自己和佛剑分说……到底想干什么?

  天色已向晚。

  一页书直望向的屋外的天,好似对进屋的人并无察觉。归来的素还真唤了声前辈,却不见他理睬,便转头将酒坛递给药师。

  “给你。”

  药师伸手接过,正疑惑素还真身上的血污,却见他身后的一页书屈起手指猛的朝他挥了过来。

  “哎哎哎梵天你别冷静啊虽然人是我派出去的但又不是我打……”

  “闪开!”一页书揪起素还真后领,顺势把慕少艾推到一边。

  这片刻,屋顶竟塌了大半。

  “死不悔改……怎么跟这儿来了。”梵天低喝一声,起身向外疾驰而去。

  留下慕少艾与素还真坐倒在地。
  “呼,还好他反应快,不然老人家我可惨喽。”慕少艾拍拍灰整了整衣冠,“嗯…但这房子只是年久失修罢了,他怎么那么……呃?”
  素还真不语,急着起身追了出去。

  见一页书伫立竹林间,素还真不多想,伸手摸到身上的玉佩,便忆起先前与那傲笑红尘的约定。正犹疑间,却见一页书渐走远去。素还真心想眼下也算是个时机,便向着人背影屈膝跪下,同时开口唤道:

  “请前…”

  “别跪。”

  跪到一半忽遭对方阻止,素还真下意识伸手拽住身前竹篱,腰身一沉,硬是伸着手踮着脚生生半挂在围栏上。咬着牙闷哼一声,他赶忙直起身子。这忽然的悬空真是又尴尬又难受。

  竹篱发出一声吱呀,这恶意满满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。

  “你这个徒弟我不会收的。”

  素还真呆呆望着他。他刚才确实是想拜师,只是没想到一页书拒绝得这么直接。

  “且跟着吧,时候到了自然会给你找师父。你继续…叫我前辈,就够了。”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远,没人知道话里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。

  但是你让梵天怎么说呢?

  虽然对近年亲历的世事有诸多疑惑,但至少,他对四境为数不多的记忆是明晰的。他清楚一页书和素还真…不一样啊。清香白莲素还真。他有自己该走的路。在苦境也好,哪里也好,终究是在世间。在人间。

  有些东西不该既定。

  一页书没有任何把柄,也不能有任何把柄。包括自己都不是任何人的把柄。这一点足以支撑他身处雨阵仍能做个观世者。

  对一页书而言,脸上究竟是雨还是血,自身的反应都不会任何差别。一如梵天面对女戎佛剑或六弦之首,挥动拂尘的角度不会有任何偏差。

  他不是冷静,他天生如此。

  一页书停下了脚步。在不远处。
  他转过身,走到在素还真面前,弯腰把他拥了过来。

  “让前辈歇歇吧。”一页书贴近他的脖颈,轻轻嗅闻。

  “前…”他的呼吸有些不稳。

  “让我…抱一会儿吧。”像是寻着了什么,一页书抗拒着再不想放开。

  素还真莞尔。
  任由一页书将他搂得紧了些,也更近了着。

  不远处的低谷与洼地里终日弥漫着瘟腾的雾气,黏稠得让人窒息。这些阴森的气体变幻扭曲着往山上游荡,肆无忌惮却又哀怨彷徨,好似一个负罪的幽灵,哀嚎并徒劳着,妄图在活人的世界里找块安息的坟地。

  局吗,阵吗…

  罢了。
  便都不去管它。

  此心安处,是吾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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傲笑索国土:典自曹沫劫持齐桓公(前681年),单匕寸言索国土。(《孙子兵法》)
“奋三尺剑,一军不能当”:语出司马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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