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罔两问景·先秦篇」章三·少年无端爱风流
你听。听到没
——雨中马蹄踏起泥淖到处飞溅,毂轮掀起泥浆四处泼洒的声响。
车中人身上的热气正一点点散失,取而代之的是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。车夫先前高昂的调子,而今只剩颤颤巍巍的尾音。
这些闯入者正与周遭的环境渐渐同化。
至于这些是生意人,逃难者,送葬队或者不二臣——不会有人问。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。所以,即使他们被黑暗中三头七手的恶鬼拖下地狱也不会有人知道。
在观者眼中,他们早被雨流吞没。
山村。屋舍中。
一页书从梦中惊醒,伸手推开窗门。现实中的雨雾争先恐后地扑打在他脸上。冷雨让他骤然清醒,却也把他淹没在沉沉的烦闷中——他又没抓住。抓住意识中那些时隐时现碎片。
平心静气。
或许还是抓住了那么一片……雨雾附着在他脸上,他闭上眼,感觉这些液体下滑的速度慢了许多。渐渐的,它们由寒凉转为温吞,再到炽热。
记忆中有那么一个画面。
始于吴越。剑锋寒铓发端之地。那些拆骨为刀、放血追义的甲士,逐个在血腥的基石上凝成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刻痕。死后魂魄半缕沉入地底万劫不复,半缕直上九霄凝成四字——春秋大义。
他曾亲历这份惨绝。
那时他浸没在血池中。当他抬头,当他四顾,他看见的是尸山断骨。是血流漂杵。他感受着周身与心底那令人作呕血腥气,感受它们一层一层,一层一层地浮上来……
是人间道场,如修罗战场。
沾满鲜血的颜最为夺目,却终难玷污那股清圣之气。三年五载制造的人间惨绝,一场大火三个月就能烧光。他们留给他的,永远是一地的灰。
教他欲说还休。
一页书起身,衣身上的血倒是落得淋漓。只是意识里悬着的某些东西很重,很重。头顶的舍利若有若无,额上的朱砂被血迹覆盖。眼里,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金光——
宝相庄严。
一页书眼前模糊,只感觉有什么搭上了他的脸,有些凉。他从血腥中回过神,伸手扼住那只不安分爪子。
“前…”
是素还真,他忙送开钳制。
自己到底是有多恍惚。竟忘了旁边躺着个人。
“你冷吗?”一页书问。
“我…不冷。”
“手是凉的。逞什么能。”
“……”
一页书捋了捋披在身后的头发。
“前辈你在发热……”
素还真伸手,裹着衣袖替他将面上的雨雾擦去。黑暗中他看不清一页书的脸,行运起伏间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呼吸声。
“你不是冷吗,刚好。”
一页书放下榫卡,窗门砰的关上,带进一阵风来。他额上仍有湿意,非雨非血,却是一头冷汗。
“……”
“靠过来吧。”
一页书向里移了移,让出些位置。
“……”
素还真乖乖缩进一页书怀里,拽着他的衣襟。
他那哪是逞能啊,那是心疼。
“你…”梵天想和他说说话,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,“怎会如此?可是受了什么…算计。”
“前辈你多虑啦,都是老生常谈的故事。无非兵燹战乱,四处逃难,被人救起,最后又互相失散。”
素还真讲的平静,没什么情绪。
一页书却捕捉到话里藏着的一丝落寞。
“我先前…是屈伯伯收留的,他们总带着一队,四海为家啊沿路救助什么的。大家都很好相处……对了屈伯伯手艺很厉害,透镜就是他给我做的。”
“想去找他吗?怎么说…也算得上你的亲人。”一页书回忆起那片夔龙透镜的工艺。「墨家吗。」
“想啊,但不会去找。总不能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见要感戴终生的人。”素还真苦笑,“前辈啊…我真的什么也没有。”
“……”一页书拥住那单薄的身躯,手指在人肩上摩挲。他心里想着「素还真…你有我啊」却是说不出口。
“前辈,我恨……我恨四处狼烟兵燹战乱,我恨遍地匪贼恶人横行,我恨朝堂唏嘘潝潝呰呰,我恨…我恨这挥之不去的无力感。”少年清亮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。
“我…我有想要的东西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?”
“我啊,我想要……”
此情此景,就像无数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与父兄长辈闲谈。他们眼中满是憧憬,或憧憬佳人笑语、温香软玉,或憧憬戈矛征战、王侯将相……或者只是一日幸存,一顿饱饭。今日在泥沼中悲哀而愤怒的少年,明日便能翻手覆灭百年王朝。
“我要天下太平。”
他曾卑微而愤怒,可现在却无比冷静。言之凿凿,掷地有声。当说出这句话时,他感到一阵令人震悚的恶寒。因为,他作为素还真的人生已经永远结束。从此,“素还真”三字便是他的永远的责任,永远的劫难。他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回,往后唯有见招拆招,不死不休。
「天下太平……」一页书默念着这四个字。它们似乎比记忆中身上那件血衣重,也比刑场上那缕轻烟轻。
第二日。
书素二人站在高处俯视昨夜歇息的地方。
那是一个弃村。空空的街道上满是愁云惨雾。
这些轻薄的气体时时变幻着模样,不安分地在牢狱般的村子里横冲直撞。身处其中浑然不觉,久看之下让人眩晕。
也许对这儿来说,凄风苦雨的情境,比阳光灿烂的景象更为自然。
“走吧。”
兰陵。某地。
“不寐。”药师慕少艾把完脉,看了眼一页书便转身进了里屋。
“不死。”他掀开里外间的帘子,探出个脑袋。
“不医。”第二次掀开帘子。
素还真不睬他,兀自提起笔来:“生麦芽四两。郁金一两…半。炙甘、白术、香附,炒芩各一两。柴胡、茯苓、神曲…当归和白芍,还有…蒲公英,各二两。炒冷麦芽各二两。”
“留你在此学医如何。”一页书冷不丁地来了一句。
“前辈啊……”素还真有点慌。
“与你说笑罢。要这么多药材?”
“这里头有三味药呢。”他一面提笔写着方子,一面讲着,“安神汤,丹参饮和灵参丸。”倒真像个郎中。
“冷水煎服三剂二十一份。日服三次,每次一升。”慕少艾第三次掀开帘子,看这俩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,终于忍不住开口到。
“多谢药师。”素还真眯眼笑笑。
「这个笑……」少艾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。
“药这儿都有,你懂你先自个儿称。里屋还有病人要照看,我暂时抽不开身。有事敲门。”堵归堵,医者风范职业道德什么的还是得有。
翌日。
门口立着个人。
他站的讲究,头顶的髻也盘得精致。浅色长袍配驼色襟带,外罩一件半透明褂衫。可谓一身朴素。只是剑上的和田仔玉佩格外……扎眼。
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了,一直盯着屋里那个一晃一晃的背影。虎视眈眈一词来形容,很是贴切。那背影就像…就像一只翘着尾巴吃草的白兔。让人心痒痒……无端地想戳上一戳,再贪得无厌地揉上那么一把。
“药师在吗?拿药。”傲笑红尘拍拍他的肩。
——戳上一戳。
“啊?在里屋,你等等我去…”素还真被他惊了一下。
傲笑靠近了些,趁他起身顺势撞了一下。“小心!”他出手托住素还真的手肘。
——揉上那么一把。
真是行云流水。滴水不漏。
素还真皱了皱眉。这人无端弄混了他的药材,而且……明显是故意的。
“傲笑啊,来…三份拿好。”慕大少艾终于出来了。
素还真默默退到一页书身旁,远远的看着傲笑。好像有些怕他。偏偏傲笑频频往素还真的方向看,眼神凶狠狠的……他看一次素还真就退一次,看一次,退一次…退到后来是直接抱着一页书的手臂。
药师拍拍他的肩,说素啊,你看你和梵天来这儿我也没收过钱对吧,要不你帮我跑个腿到山那边的千竹坞拿坛酒就当还个人情?顺便送送这个一脸不爽的家伙。
素还真苦笑。
路上。
“那人…是你家门客?”
“非也。”
“习剑师父?”
“非也。”
“老师?”
“非也。”
“爹?”
“诶~”
傲笑红尘一愣,反应过来后狠狠瞪了他一眼。又想这两人举止如此亲密,莫非……一路上思维发散胡思乱想越想越歪冷汗直冒。终于忍不住停下来,冲素还真声色俱厉地教育一番。素还真听得莫名,面上阴晴不定。傲笑红尘却当他这样子是不思悔过。
“阁下贵庚?”素还真忍不住问。
“志学之年。”傲笑答得彬彬有礼。
“前辈好——”素小贤人笑意盈盈。心说「十五岁你给我熊个毛毬啊十五岁。」
傲大前辈难得笑了一下。「这人好看……不,傲笑红尘你不能被表象迷惑啊。无事献殷勤…非,非奸即盗!」
“前辈陪我去拿酒吗?”他在傲笑身后转来转去,想缓解下气氛。见对方半天不回他,只好又添上一句:“我们快走吧。一会儿我还得回去煮药,晚了太阳落山了。”
傲笑心下一凛眉头一紧。「拿酒…这小孩喝酒?晚上煮药…他想下毒?小小年纪不知检点还不学好……少年你的思想很危险啊。」
“你……罪无可赦!”
“啊?”
「装模作样!」
“我怎么了?”
「明知故问!」
“前辈你说话啊。”
「妄图狡辩!」
“啊你干嘛凑这么近啊?!”
“替天行道!”
他推了推素还真。
素还真甩开他的手。
“怎么?想打架?”
“来啊,来啊!”
顺理成章,他们揪住对方衣领子。
“你先放。”
“你先放。”
毫无疑问,谁都没放。
“哇呀!”
众望所归(×,素还真被掀翻在地。
“嘁。”傲笑红尘撇撇嘴。这在素还真眼中,却成了个有些恶劣的笑——那是游猎人看兔子的表情。帅是帅…但是你见过半大虎崽子怄气吗?喏跟这人现在很像
傲笑红尘卸下配剑,正步走进一旁的竹林,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根竹棍。素还真刚爬起来,脑门又被飞过来的竹棍撞上。
“打。”
“我不……”
他说话的时候棍子已经过来了。
战局可想而知。
“你服不服,啊?服不服!”
地上的素还真吐出一口血,狠狠地抹了把嘴,他的眼角噙着泪,眼神坚定像燃着一朵小莲花,只见他毅然决然地握紧竹棍,撕心裂肺地喊道:“我……服!!我服啊!!!”
傲笑红尘一愣。
心说等等不对啊,为什么会有这种操作,你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……
细想却又觉得过意不去了。
我在干什么怎么突然这么生气……人家比自己小,拳脚棍棒什么都不会,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就光被他打得这么惨。
没办法,只好乖乖停手。
乖乖道歉,乖乖反思…乖乖把地上的人拉起来…乖乖把自己的竹棍放下,把人家的棍子递过去让人家杵着……然后乖乖跟着人家去拿少艾要的酒。
年纪小的这位,这会儿倒挺有骨气。接过棍子随手就扔,抬起袖子擦擦脸,背对傲大前辈,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开。
“哼。”
他委屈。
他特别委屈。
死神天敌天不孤。七巧神艺,天衣无缝。
当然,以上名号两个少年自然是谁都没听说过。
医庐外一路遍植竹林。
竹上挂满名条,在风中摇曳着。两人一路好奇的打量,暂时忘了彼此间的“深仇大恨”。到了地方素还真先敲门进屋,傲笑在外面又看了一会儿才跟进去。
“这位夫人好啊。”傲笑红尘进门朝天不孤点点头。然后很自觉的开始研究人家的竹编。
“……”天不孤没理他,兀自将半空的吊绳降下,取出篮子里的雪香舌。
“素还真替药师谢过先生。”素还真接过那坛子酒。脸上的淤血和擦伤在隐隐发热。
“不必客气。”天不孤略一皱眉,心说山那边的慕少艾……居然虐待童工?
“先生…在下眼拙,还请恕罪。”傲笑红尘手里小竹箩掉在地上。「先生…先生…居然是先生……」
“呵呵。无妨。”天不孤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,收起绳子拍了拍手,脸上写满“老娘习惯了”。
两人沉默着走出千竹坞,听到一阵鸟鸣后不约而同地停下。
该是黄昏了。
“你叫…素还真,对吧?”傲笑试着搭腔。
“是。你叫什么。”素还真紧紧抱着酒坛,声音冷冷的。
“傲笑红尘。嗯…素还……”
“好的。傲笑红尘,我记住了。”素还真没让他说完。
“……”
“傲笑红尘,我回去就学武学剑。三年后我来找你,我不会输。”他抱着酒坛,说话间有血滴下浸入土封,慎人得很。
夕阳拖长两个少年的影子。
“那……你一定要好好学啊。”傲笑看着他,语气忽然缓和下来。
素还真抬起头,有些疑惑。
“三年后我要回齐国,也可能已经是……齐王了。过了三年你就见不到我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素还真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。
是该别了。
“给。”
和田仔玉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,落在酒坛上。
“你年纪还小,我尚且年少。三年修身比剑可以,治国远远不够。但如果有可能……我希望有一天,你来齐国,来帮帮我。”傲笑红尘笑了,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,“或者……素还真啊,来和我争夺天下吧!”
素还真腾出一只手,将玉佩在握在手心。
握得死死的。
“一言为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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